在世界文學的大家庭里,如果有人問我:“除了中國文學之外,你對哪一個國家的文學最有感情?”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:“俄羅斯文學。”
在整個世界文學史上,俄羅斯文學都堪稱是奇跡。在短短一個世紀的時間里,涌現出了那么多大師級的作家;這些作家,為世界文學寶庫貢獻了那么多經典的作品,這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獨一無二的現象。
我對俄羅斯文學的興趣,產生于少年時代,我是在一個小山村里長大的,家里有幾十本藏書,其中多數都是俄羅斯文學(當時在心里有一個疑問:為什么家里的藏書多是蘇聯文學?而不是美國文學、英國文學……后來才明白,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,只有蘇聯文學被認為是健康的,而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統統被打為“大毒草”),有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,有《卓雅和舒拉的故事》,有《這里的黎明靜悄悄》,有《青年近衛軍》……這些書,我都認真讀過,并被書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所吸引,有時感動得熱淚盈眶。這些書滋養了一個少年的靈魂,使他對那個陌生的國度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如果說,少年時代對俄羅斯文學的閱讀只是使我產生了興趣的話,成年之后對俄羅斯文學的閱讀,帶給我的則是深深的震撼。在青春歲月的某段時期,我集中閱讀了大量俄羅斯文學。那時我居住在寒冷的東北,在風雪彌漫的冬夜里,在租來的小屋中,守著一爐通紅的炭火,讀索爾仁尼琴的《古拉格群島》,讀赫爾岑的《往事與隨想》,讀妃格念爾的《俄羅斯暗夜》,讀愛倫堡的《人·歲月·生活》……少年時代閱讀過的那些俄羅斯文學,給予我的只是一種純凈的文學滋養;而青春時期閱讀的俄羅斯文學,帶給我的則是一種正義的力量。那些文字,閃耀著血性的光輝,向人們講述著良知、正義、苦難、夢想……這些俄羅斯作家們,沒有去描寫風花雪月,而是擔負起了整個時代的職責,書寫著俄羅斯的苦難和黑暗。
俄羅斯作家在寫作時,內心是懷著巨大的悲憫情懷的,他們常常是一邊哭泣一邊創作,用血淚凝成了光輝的著作。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判處死刑,在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時,有幸在最后一刻獲得赦免。他說:“我只擔心一件事,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!”參與行刺沙皇的計劃失敗后,妃格念爾被判處22年監禁,她為此付出了整個的大好青春年華,但她絲毫沒有后悔。在《俄羅斯暗夜》中,她寫道:“我常常想,我的生活是否可能走別的道路?它是否可能有別的結局,而不至于坐到被告席上?每次我的回答都是:不可能!”索爾仁尼琴說:“我不屬于我自己,我的文學命運也不屬于我個人的文學命運,而是所有那千百萬人的命運,他們沒來得及寫完、低聲說完、用喑啞的聲音訴完的監獄里的命運,和自己過于遲了的勞改營中的發現。”
為了神圣的使命,俄羅斯作家群體付出了慘痛的代價——監禁、流放、死亡……葉賽寧是被政府的密探們群毆致死的,曼德爾施塔姆是被脫光了衣服在地下室里被活活凍死的……西伯利亞曠野上慘白的月華,以及靜靜流淌的伏爾加河,見證了他們的苦難。“茫茫雪原,蒼白的月亮,殮衣蓋住了這塊大地,穿孝的白樺哭遍了樹林,這兒誰死了?莫不是我們自己?……”
俄羅斯作家群體具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,他們的創作,不是為了文學而文學,而是為弱者辯護,向遭受不公的人施以援手。是為了捍衛良知,是為了捍衛正義,是為了捍衛人類理性的尊嚴。那是一種拔地而起的正義感,彌漫著一種血色的浪漫。他們敢于發出自己的聲音;他們敢于肩挑憂患、激揚正義,具有社會良心即正義之師的內涵素質。別爾嘉耶夫說:“我的生命經歷了我的祖國和世界的災難性的時代。我目睹了整個世界的毀壞和新世界的產生。我觀察到人類命運的異乎尋常的轉變……然而這個時代無論對于個別的人還是對整代人來說,都是不幸的和痛苦的。歷史沒有寬容人類的個體,甚至沒有發覺他們。”
俄羅斯文學具有一種濃郁的苦難魅力,苦難也是人類寶貴的精神資源之一。白銀時代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這樣形容她的丈夫:“他很漂亮:一種受難的美。”俄羅斯文學也擁有著一種“受難的美”。當苦難轉化成一種美的時候,它已經擁有了壯麗而不屈的尊嚴。我理解并認同這種苦難,因此對俄羅斯文學中的博大情懷產生了敬畏之心。英國作家伍爾芙的話很能代表我的感受:“靈魂是俄國小說的主要特點……當我們閱讀這些什么也沒講的小故事時,視野變得開闊,靈魂獲得了驚人的自由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