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世紀中國古代文獻的發現,雖然能列舉出來很多,但敦煌藏經洞的發現應當是其中的重頭戲。直到今天,研究敦煌遺書仍然是一大顯學。這方面的研究極有成果之人有兩位,一位是方廣锠先生,另一位是李際寧先生。近幾年,敦煌藏經仍有一些劫余之物陸續出現在拍賣場中,藏書家們看到這些千年古物都是拼命地爭搶,使得這些寫經的價格扶搖直上。單說最初國內剩余者,精品后來又流落域外,這里面的故事就要從李盛鐸講起。
▌李盛鐸
▌木犀軒
1900年,道士王圓箓無意間發現了敦煌藏經洞,他雖然上報了政府,但是最終也引不起重視。后來,伯希和、斯坦因等一些外國人從中間挑走了許多精品,并且還在北京搞了個小型展覽,這才引起了中國學者的重視,上報朝廷。
皇上下令將藏經洞剩余的經卷文書全部運到北京,而這已經是發現藏經洞后的第10個年頭。負責運經事務的官員是何彥升,這位何彥升跟大藏書家李盛鐸是兒女親家,不知道李盛鐸是不是在起運之前對何有囑咐,總之,這些敦煌寫經運到北京之后,先是到了何彥升之子何震彝的家中,而李盛鐸正是何震彝的老丈人。
▌《木犀軒藏書記》
這些敦煌寫經在何震彝家放了三天,這“三天”的來由出自羅振玉的一則序言:“乃先截留于其齋,以三日夕之力……”用三天時間把敦煌寫經挑選了一遍,挑選人不止李盛鐸一位,此外還有學部副大臣劉廷琛以及另外的朋友。
以李盛鐸的學識,以及他對目錄版本學的眼光,由外國人挑剩下來的這些寫經再由他挑選一遍,應該是把其中的精品都挑得差不多了。他究竟挑出來了多少卷寫經,后人研究后得出了不同的數字,其實很難確定,因為這畢竟是一件秘密進行的事。但數量肯定不少,質量也一定最高。就因為這一點,對于敦煌寫經現在藏在公共圖書館的且不論,僅說私人收藏,自敦煌藏經洞發現以來,應當沒有一個人的敦煌遺書質量能夠超得過李盛鐸。
李盛鐸家的藏書,始于他的曾祖父李恕(江西省德化縣(今九江市)東鄉譚家畈人), 李家藏書樓“木犀軒”這個堂號就是從李恕用起的,在他那個時候,木犀軒的藏書已經有了數萬卷之多。李恕于道光初年在江西廬山的蓮花峰下建起了木犀軒,而所建地點竟然是在宋代大儒周敦頤的墓旁。李恕之子李文湜(shí)也同樣喜好藏書,可惜他藏書的事跡沒有詳細的記載。
而李盛鐸的父親李明墀(chí)的藏書事跡卻有兩個出處,《德化李大中丞行狀》中是這樣形容李明墀的藏書情形:“生平好聚書,廉俸所余,輒購置經籍,所藏多至數十萬卷。”數十萬卷這個數字確實是夠大。古人寫傳記都有溢美之詞,即使如此,也說明李明墀藏書的確有規模。但是李明墀所藏之書,全部毀于太平天國戰爭。
戰爭平息之后,他又開始藏書,用他自己的話來說:“予少耽典籍,家富儲藏,點勘摩挲,無間晨夕。咸豐壬癸之交(1852~1853年),毀于兵燹(xiǎn),片帙靡存。其后服官中外,頗復收取,為是既久,愈于舊觀。” 李明墀再次收集的這些古書,后來歸了他的兒子李盛鐸(1859~1934年,字義樵,號木齋)。李盛鐸很有藏書的天分,他從12歲開始自己藏書,買的第一部書就是明景泰 (1450~1456年)刻本《文山先生全集》。12歲就懂得藏書,并且一起手買的就是一件難得的明景泰本,這起點太高了。
▌藏書成果
自此之后,直至77歲去世,李盛鐸幾乎大半輩子的經歷都跟藏書有關,而且他的藏書成果絕對屬于他那個時代的最高水準。同時代的大藏書家傅增湘曾經到天津的木犀軒看書,贊嘆道:“統觀藏書全部,量數之豐,部帙之富,門類之賅廣, 為近來國內藏書家所罕有。”傅增湘看藏書的眼光是何等之高,能有這樣的贊嘆,可見木犀軒的藏書已經達到了何等的高度。
▌其舊居 此樓雖然破爛,但仍然透露著當年的精美,很符合李盛鐸的身份
北大善本庫里面存有李盛鐸從日本購書的結賬單,那個時候日本的書價賤爛如泥,但是他有這樣好的機緣,也恰恰來源于他的經歷。李盛鐸在20多歲時,一次路過上海,在一家叫“樂善堂”的藥店認識了日本人岸田吟香,那個時候正是日本開始明治維新的階段,明治維新的一大思潮就是拋棄日本從中國學來的古 老傳統,轉而學習西方的先進思想和技術,中國的古書在當時的日本迅速貶值,幾乎到了全部拋棄的地步。
而正是這個階段,李盛鐸請這位岸田吟香開始從日本大量買書,他自己也到日本去收書,并在日本結識了著名的版本學家島田翰,也幫著他收購了許多中國古書。國人都恨島田翰把陸心源的舊藏買回了日本,其實他也同樣把許多善本從日本賣到中國,如此想來,對這位島田翰而言,有很大成分就是在做生意。而李盛鐸,他在那個時期竟然仍敢大量購書,這是何等的勇氣。
在書界,李盛鐸就是這種有遠見的真勇士。他不止在國外收書,國內一些大藏書家散佚出來的寶物也有許多流入了木犀軒。比如湘潭袁芳瑛臥雪廬的藏書,那在清代也算是湖南藏書質量最高者。同樣是湖南的大藏書家葉德輝就這樣評價過 袁芳瑛:“湘中精版本之學者,必首推先生(即袁芳瑛),所藏兩宋元明舊槧名鈔,皆薈萃南北藏書家整冊殘篇而自成一派。”
袁芳瑛的藏書,后來基本上都歸了木犀軒。四大藏書樓之一的海源閣,也有不少精品歸了李盛鐸。他藏書幾十年, 手中得到了太多的精品,其中宋元本竟有300部之多,難怪倫明評價李盛鐸為“吾國今日唯一大藏家也。”
▌李木齋先生治喪處用箋
▌木犀軒舊藏精本:宋紹熙間兩浙東路茶鹽司刻《周禮注疏》, 北大圖書館藏
▌輾轉留存
還有一批重要的收藏跟李盛鐸有很大關系,那就是內閣大庫檔案,也就是俗稱的“八千麻袋事件”。明清兩代的檔案,原來都存放在故宮大庫,后來因為各種原因,將這些數量巨大的檔案清理了出來,存放在了教育部和歷史博物館。
但因為經費困難,在1921年,李伯將這些檔案以 4000塊的廢紙價格賣給了同懋增紙店。羅振玉偶然在琉璃廠看到了散佚之物,他花了1.2萬元把這些檔案追了回來。由于這個費用是羅振玉挪用同鄉匯款,放了三年之后,他只能再次轉讓,以便還款。1925年他把這些檔案以1.6萬元賣給了李盛鐸。三年之后,李盛鐸又將這些檔案以原價賣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。使得這一大批檔案沒有散失。從這個角度而言,李盛鐸為保護典籍也做出了一定的貢獻。
▌木犀軒舊藏舊抄本《謝宣城詩集》
李盛鐸的兒子李滂,也是一位有名的藏書家。他是李盛鐸的第10個兒子,因為有家學,他曾經在北平民國大學做教授,所講的課程就是目錄版本學。從李恕到李滂,木犀軒的收藏竟然經歷了五世,這在中國藏書史上也不多見。雖然寧波天一閣的藏書經歷了400多年,但范欽之后,范家卻很少有著名的藏書之人。而木犀軒則不同,幾乎每一代都有藏書的記載。然而,木犀軒五代的收藏也正結束在這位李滂的手中。1939年底,李滂將木犀軒的舊藏以40萬元出售給了當時的北平偽政府,后來這批書撥付給北京大學圖書館保存,這一大批珍寶現在仍然完整地保存在北大圖書館中。但是,美國哈佛大學也曾經花了6萬元買到了一批木犀軒的舊藏。這批書是從什么渠道賣出的,并沒有線索。據說還有一批木犀軒舊藏曾經出現在琉璃廠舊書店中。
▌《木犀軒叢書》190卷
▌藏書疑云
李盛鐸所藏的唐人寫經,如上所說都是精品。榮新江先生有這樣的評價:“他精通版本目錄之學,所得多為佛經以外之四部典籍、景教文獻及公私文書,數量質量均堪稱私藏敦煌寫卷第一家。”然而,這些經卷最終以8萬日元的價格又賣到了日本,賣出的總計數量是432卷。自從賣出之后,這些敦煌經卷就沒有了消息。近幾年,關于李盛鐸所藏的那些寫經又有人談論起來,聽說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在某個日本藏書家手中。但是,日本人買走的這些敦煌經卷并非木犀軒所藏全部,因為在民國年間,李盛鐸的女兒也賣出了200多卷給了當時的中央圖書館,中間人就是葉公綽。如今這200多卷仍然完好地保存在臺北。將這兩次出讓加起來,李盛鐸當年收藏的敦煌經卷至少有600余卷,其實還不止這個數量。
這么一統計,問題就來了, 因為當初敦煌藏經洞所剩余的經卷在運往京城的時候已經做了清點,這個數字已經報告給了朝廷,據說是6000多卷。待運到了北京,僅李盛鐸一人就拿出了其中的10%還要多,并且不是他一個人從中截流,至少還有另外的兩位,這樣加起來,估計數量不在少數。拿走這么多,如何向朝廷交代呢?但最有戲劇性的是,從敦煌起運時的總計6000多卷的文獻,到入藏京師圖書館再做清點,卻變成8000多卷,據說,敦煌文獻在運京過程中不止是李盛鐸等人截流下來的那一批,在他們之前,沿途也有一些人拿走過一些。
原來這種增量法其實就是把那些不想要的經卷撕為兩段,甚至三段以充數。因為這些經卷在清點的時候只記錄數量,而沒有名稱和每一卷的長度,并且敦煌寫經大部分本來就是殘件,所以撕成幾段也無從查證,這樣就輕易地掩蓋了從中劫取的事實。
1929年,敦煌的這些經卷由京師圖書館移交給北平圖書館,數量又增加了將近1000卷,很難不教人想這其中又發生了什么問題?但有些情況也并非完全如此。因為運京的時候就有很多的破爛殘片并未清點,后來對敦煌之物越來越重視,連這些殘品也開始計數,所以數量反而多了起來。如此想來,國家圖書館連殘片都看重,那么當年李盛鐸所藏的這些經卷會是何等的精彩!
(責任編輯:張天宇)